榴花满树

第五章 山月不知心里事

第五章 山月不知心里事

一灯如豆,排风望着灯火出神。

入夜时分,春风寒凉,吹入屋内,烛火明灭摇晃,正如她一腔灰暗深浅的情愫,让人隐隐作痛。

丫鬟送来了锦裘,被她搁在桌边角落不动。寒风吹在她背脊上,明明手脚都冰凉,却一直不肯添衣取暖,

再次取来那本老旧琴谱,借着微弱烛火,翻开第一页,怔怔看着,手指摩挲过页上每一个音符,……

这老旧琴谱被翻得磨边,证明已经是存在许多年了。是不是在五年前的某一个夜里,他才会写下这句话:此情可待成追忆,只是当时已惘然……

而后他就开始渐渐忘了那些事了吧……许多年后,他终于释怀,可以风轻云淡地说缘分已尽,往事已淡了呢?

有多少过往是被他忘记了呢?

该不会忘记在雨夜里的山洞中,他竟会诧异看着她,眼中柔情无限,小心翼翼地触摸着她的脸,像是在抚摸一个遥不可及的梦想,无限憧憬,然后情难自禁地轻点她的唇吧?

该不会忘记他们在雨中再度紧紧相拥,他用灼热的吻许下了她认为是一生归宿的郑重诺言吧?

又该不会忘记是他趁着她熟睡之际,将一块玉佩当做定情信物,悄然放在她身边,然后不辞而别吧?

本来因此而恨他,怎料他又半路回来,执意对她千里相送,送吃护暖,只为她平安到家。

怎知一送从此天涯陌路。

似水流年,原来不过转眼,转眼之间,已是沧海桑田。

罢了,早应该也和他一样死心,不该有恨的痴念。

不是没有挽留和努力过……

最后一次她还是不听劝告,不顾他冷漠告诫,又独自一人去小树林找他。

一见面,他冷冷问:“难道你这么快就忘了我说的话了吗。”

她豁出去,毫不让步:“你说过,再见到我,就会杀了我。”

“那你还敢来?”,他低沉声音不带一丝感情。

她依然不甘心,低头掏出了他们的定情信物,忧伤怅然问:“你还记不记得这块玉佩?”

他即刻陷入沉默中,眼神有片刻的犹豫动容。

她以为有了转机,又苦苦央求:“皓南,我对你是真心的。我求你,你收手好不好?”她是多么希望他能够再给她第二次机会。

然而这一次等来的是他干脆果断地抗拒,他变得不耐烦,质问:“你以为这样就可以打动我吗?不想死的,就即刻走!”

她偏偏心一横,“我不会走的,你杀了我吧。”

短暂等待却无比漫长,等来的结果是他的眼神再度恢复狠毒,决绝道:“排风,你别怪我无情。”

冷冷掷下一句,挥掌向她面心袭去。随后而来的一切都犹如一场噩梦。一柄长剑彻底指向她,毫不留情要置她死地。

若没有少夫人出现,她可能命丧黄泉,但也因为少夫人的出现救了她的命,那一剑才会成为了烙印在心头一辈子挥之不去的伤疤。

有多少的爱就有今日多少的恨。明明说好了,也发过毒誓,今生今世不要为这个人留下任何一滴泪,但眼泪依然不争气,啪啪掉落,染湿了泛黄琴谱,墨迹泅开,那阕诗被染得斑驳模糊。

她连忙抬袖拭干眼角泪痕,是他先弃她而去的,自己岂能轻易释怀?更何况他本来就是一个不能去爱的人。

排风就这样左思右想,一夜辗转难眠,直到天空泛鱼肚白,才沉沉睡去。

庭院腊梅怒绽,一院冷香,鸟语花香中,一道白衣身影绕梅树而来。

皓南穿过回廊,路过她在的居室,一扇镂空雕花轩窗正敞开,他停下脚步,侧头朝内一看,眼底浮起一抹恻隐。

他轻步推门入内,确保自己不会扰醒梦中人,来到排风身边,随手拿过一件丫鬟为她准备的披风,轻轻盖在她背上。

排风本来浅睡,忽觉背上有衣物摆动,忙趴起身,揉揉惺忪睡眼,就看到他站在身后。

只听他凛然提醒道:“这里晚间寒凉,极易染风寒,记得夜晚穿多衣。”今日他身穿一身白纱罗衣外罩暗格长衫,清贵公子形象,似极当年在卢府所见到的他,但整个人还是像裹着一层寒冰,清冷不可接近。

一见到他,排风想起昨夜自己好不容易立下的决心,心一硬,也冷声回答:“多谢!我会照顾好我自己。”然后别开脸去,正好遥对铜镜内的自己,看到镜中的人,双目红肿成桃,遂觉尴尬不已,很是难为情,竟不想面对他。

又是这般不争气!当初可是在少夫人面前许诺过从此不要为他流任何一滴泪,如此一想,排风倏然站起来想逃离这个满身是非的人,谁知,啪一声,一本小册子掉在地上。

两人目光不约而同投向地面。

竟是那本旧琴谱。

皓南甚是诧异,正要弯腰去捡,排风已抢先拾起递给他。

皓南接过琴谱,随手一翻,看到熟悉字迹,眉目间涌起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,问道:“琴谱怎么会在你手里?”

排风指着琴案,解释道:“昨日顺手拿起琴谱翻看,若冒犯他人隐私,代我向琴谱的主人道歉。”

皓南闻言才一松,不动声色道:“这是一本我多年前随手而作的琴谱,没想到竟放在了这里。”

面上虽这么说,心中却微微懊恼。怪自己一时疏忽大意,怎么会把自己的琴谱搁放在这居室中呢。琴谱里藏着他过往心事,怎可以被他人窥视?又怎会如此凑巧落到她手里呢!

她一定是看到了什么了吧!

他目光凝于琴谱上,发觉琴谱前面几页字迹都被水珠打湿,他立即察觉出隐因,再睨一眼她那双浮肿眼睛,不用说,他已经猜到了怎么回事。

排风回想着昨日看到琴谱的心情,心中酸涩,自己猜测没错,多年前他才会这般有感而发,而如今,早如他所言,时过境迁,哪里会去惦记这点劳什子风花雪月。

没想到他随手将琴谱放在琴案上,并没有带走之意。

排风悄然看着他的举动,有点猜不透他这么做的目的。非要留下这本琴谱在屋里做甚?让她睹物思情?她倒宁愿就像当初在一线天不小心撞到了他小时候的石头日记那样,被他一惊怒间毁得面目全非还更好。

收回思绪,她冷冷问:“我什么时候可以离开这里?”

皓南转身回望她,神色有了一点和润,淡声道:“快的半月,慢的一月。”像是怕她不肯答应,他继续解释:“你身上中了萨满巫师的浇筑剧毒,若不帮你逼出来,后患无穷。”

她却听得无言苦笑,救了她又能改变什么?

此时听到他低声嘱咐:“记得吃饭,我走了!”排风回过神,眼见他正要朝门口走去,终于下定了决心。

一道身影旋风般转到他身前,阻止了他的去路,皓南一怔,一把匕首已对准他的心口,寒芒冷冽,对方恨意十足,作势就要刺下去。

这突如其来的举动着实令他出乎意料,他面色变得凝寒,僵硬立在原地,深吸一口气,反问道:“我救了你,你还要杀我?”

排风闭上眼,咬着牙,强逼着自己将刀刃刺下去!见了这个大魔头就必须亲手杀掉他!刀刃刺破他那层衣衫,点到了他内里的肌肤,轻微刺痛传来,可他竟然不还手,默许着她的冲动。

匕首停顿在他心口处,她眼底涌动着茫然,到底还是没有继续刺下去,而是痛苦地问:“为何不还手?”

“如果刺下去能够消除你的恨,你就动手吧。”他眼底是漠然,嘴角却是若有似无的冷笑。

她终究气馁地放下匕首,颓然望着他,像是恨不得将他千刀万剐似的,气怒道:“你是看透了我不肯杀你吧?”仿佛无路可退,绝望到底,那话语丝毫不客气:“你放心好了,那个应该死心的人首先是我。”

他神色动了动,脸庞的线条骤然绷紧,一丝阴郁浮过眼眸。

排风收回匕首,只想即刻远远逃离他,离得越远越好,身子一背向他,大步便朝里屋走,谁知背心处忽然传来剧烈疼痛,原来是刚才动武牵动了伤口所致,正疼痛间,一堵高大身影抢步来到她身边,她被人稳稳搀扶住,耳边传来他淡漠却隐含着一丝不经意的关怀声音:“小心点,我扶你过去!”

熟悉的男子气息朝她笼罩下来,包围在她四周,使得她莫名心悸,脸悄然一热。

自从与他分别以来,已经很久没有这样亲密接触过,可是她还是尚有理智,便用手肘推开他的搀扶,冷声道:“我自己会走路。”

他讷讷一松,由着她自己走,却在她身后寸步紧跟,不忘提醒:“你伤口还未复原,不可再像刚才一样动用力气。”

他声音是冷的,所行所为却是无声无息的关心,她最恨就是他这样对待她,从前是,如今也是,一想更恨,忍不住冷嘲热讽他:“对于一个仇敌,你不必这样操心。”

他无言泛了一下嘴角,像从前一样容许她任何小性子发作,微微颔首冷言道:“不错,我的确没有必要为一个仇敌费尽心思,不过我要提醒你,你身上中了萨满摄魂魔煞,四十八个时辰内会剧毒攻心,若伤口再发作,必死无疑,到时要操心的可就是你杨家上下所有人了。”

又说到她痛处了。

她可是太君眼里最懂事的人,怎让他们知道她私下跑来九龙谷缅怀耶律皓南呢。

他斜睨她一眼,见到那张柔美小脸流露出怅然神伤,语气又悄然变软,说道:“不过你放心,我会让你平安无事。”

她依旧背对着他,恨意已如日头扒开乌云,烟消云散了,想起一件事,决定亲自交给他。她复又转过身,一本正经接近他,递给他一个小瓶子。

他接过小瓷瓶,不解地问:“这是什么?”

“九龙谷的沙土,被我装在瓷瓶里!”她木然地说。

“为何要送我这瓶沙?”

“本来以为找不到你尸体了,没能为你立个墓碑,所以带了一点九龙谷的沙土装在瓷瓶里,准备送到晋阳故地,好让你落叶归根。”她如实回答。

皓南一时语塞,很快他恢复冷静,刻意道:“有劳你费心,不过这个人不值得你再为他操半分心。”

排风闻言一下又被激怒!“耶律皓南,你以为你是什么人?只要你一日活在这个世界上,我就不会忘记你和我们杨家的深仇大恨!”

她扬起愤懑的目光回应着他一直以来的冷傲,恨不得一口气劈死他,却看不到他此刻心思是怎样的一落千丈。

他嘴角动了动,刻意想蔑笑却笑不起来,目光里混杂着一丝让人猜不透的情绪,只低声反问:“是吗?”很快声音恢复一贯冷傲凌厉:“你若想活命,医好你的伤,就好好歇息,明日夜晚我将为你疗伤。”随手将小瓶在掌中握住,目光一扫收入衣衫中,动作迅速干脆,背过身气宇轩昂大跨步离去。

不多时,丫鬟小灵便手脚麻利端着饭菜进来,热情招呼排风:“姑娘,快来尝尝我们这里的梅瓣茶,这汤水能医好你的伤。”

排风从丫鬟口中知道她的名字叫小灵,她父母原先是北汉百姓,太原沦陷于宋人手中,家人不肯归附宋朝,于是带着她一家人到处避难,最后跟随少主来到此处定居。

九龙谷的外围是宋辽交界河东一带,山寨密布,其中不少山寨都是五代十国余党诸侯割据而成的盘地,势力焰赤,拥兵自守,朝廷多次想围剿,都因山势险峻,盗贼狡猾而无可奈何。当初少夫人穆桂英的爹爹的穆柯寨也在这一带建寨聚匪,这样就不难理解皓南为何选择此处定居了。

当排风端起碗吃饭时,丫鬟小灵悄悄睨一眼排风,吞吞吐吐凑近她,说道:“主人今早问我姑娘可有用膳,我不敢瞒骗主人,就说姑娘昨日躲在屋里一日一夜,滴水不沾。姑娘,我……如实汇报,你可千万不要怪我……”

小灵胆怯模样,排风已料到三分,她很清楚皓南的为人,他交代别人办事,都会讲明后果与代价,所以若是她不吃饭,必然会连累小灵遭责怪。

“好姑娘,下来几日,你一定要好好吃饭,不然,主人怪罪我,我会被……”小灵弱弱恳求。

“就会被什么?”

“轻的被挑手脚筋,重的被杀头。”小灵一本正经道。

“他对你们这么狠心?”

“不是,姑娘,少主收留我们,待我们恩重如山,少主要我们做的事,我们若是办不到,则甘心以性命相报,这是我们隐云山庄的规矩。”


 
  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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