榴花满树

第一章:春归何处

第一章春归何处

阳春三月,天波府后院的杏花开得正旺,粉白如雪,簌簌飘飞,花瓣悄然飘落在一位背影娇小的女子身上,她却浑不知觉,正一门心思喂弄白鸽。白鸽轻啄掌心的米粒,在她恍惚出神的视线里,扑哧展翅高飞。

望着白鸽消逝于眼前,她一阵落寞。

那个人,如果他还在……

她的眼眸凝在天边一角屋檐,静静出神,眼前又出现一个画面,黄沙飞舞,大地染血,一声爆破撕裂长空。浓烟夹杂碎石翻滚,那人从此消逝于世间……

一想总会是钻心地疼痛。

许多年来的坚强,刻意养成的强颜欢笑,总是在回忆起某个人的那瞬间,随即坠入万丈深渊的绝望中。

“排风姑姑”,清脆的童稚气声拉回她思绪。她忙不迭收起重重心思,习惯报以轻笑,俏婉笑容,宛如一树春桃,在明媚春光里格外妍丽。

“排风姑姑,我好久没吃汴京城李姚的大烧鸡,你带我去吃好不好?”转眼间,活蹦乱跳的孩童已三步并作两步冲到她跟前。

排风摸了下孩童可爱的小圆头,微笑哄道:“文广乖,太君病了,姑姑忙着照顾她,等她病好了,姑姑再带你去。”

小孩懂事点头,拉拽起她的手,兴致勃勃道:“姑姑,姑姑,后花园有许多蝴蝶,我们去抓蝴蝶吧。”

她不忍扫拂孩童请求,便尾随孩子而去,才走了几步,迎面走来仆人,传了几声话,原是太君想见她。

雕花门推开,佘太君缓步踱出,含笑相迎。年过七旬的老人了,因长年习武而体态矫健,一场大病初愈,容颜上露出久违的矍铄笑意,昔日巾帼女将重现,令排风一见喜出望外。

太君含笑道:“排风,多亏你悉心照顾,老身才有今日重新康复,老身真是感激不尽!”停了下,太君蔼然拉过排风,来到她床边,和颜悦色道:“数日前,老身思量再三,有些体己话还是早说为妙,免得误了排风大事,太君将来后悔万分。”

“排风哪有什么天大的事呢!”排风听得一头雾水。

太君笑笑不语,从袖口里掏出一件宝物,悄然递给她。

排风抬眼一看,乍然心跳。这不正是她日日夜夜随身携带的玉佩吗?又怎会落入太君之手?

一块羊脂碧绿玉佩,雕琢精细,颇有皇家风范,睹物猜人,便可推测赠送玉佩之人身份不俗。

当她目光定格住玉佩的一瞬间,欣喜展露,忽又忐忑不安,仿佛天大秘密忽然被人窥视了,一时紧张无措,讷讷问:“太君,这玉佩……怎会在你这里?”

“那日你为我收拾被褥,一不小心落在我床榻边了,正好在被我捡到。”

排风恍然大悟,喜的是玉佩终于找到了。可知日前还因丢了玉佩,而致魂不守舍,懊恼万分,差点翻遍天波府各处角落。

太君悄然观察排风神情,含笑探问:“这玉佩得你如此珍视,想必是哪位有缘人得了排风芳心,倾情相赠吧?”

排风脸刷地一红,焦急掩饰:“太君……我哪有什么情郎……我真没有……”犹犹豫豫,竟不知从何说起。

太君婉言打趣:“好了,太君已一把年纪,岂会不懂年轻人的心思。有人喜欢是好事,太君恨不得排风早日选个佳婿嫁出去。”

“排风愿意永远留在太君身边照顾太君。”

“尽说傻气的话。”太君默默将那块玉佩交回排风,尝试用一种宽和笑意去化解眼前姑娘的紧张,斟酌了好一阵,徐徐道:“老身得知前些日子你到佛寺许愿,以终身不嫁为由,为老身祈福排忧!太君感激不尽,但好意归好意,太君绝不能同意你这么做。”

“太君视排风亲如家人,这是排风应该做的事。”眼前的女子,她的话是坚定的,可她的眼神却暴露出她许或藏着不为人知的复杂心事,而这一切都被佘太君读懂了,她别有深意劝道:“排风一向很懂事,太君和杨家的人都当你是一家人,太君希望排风觅得良人,老来有依,只是这些年说媒的人多,得你倾心的却无有。”她善解人意的目光重新锁定这看似柔弱却又心坚如石的姑娘,委婉询问:“这玉佩的主人,曾令你牵挂不已吗?”

“我……”太君眼前的姑娘,她那白皙的容颜已蒙上一层忧伤,欲言又止,停了一阵,语气忽然夹带决绝:“太君,排风说过的话不会改变。排风想一直待在天波府陪着你。”

她就这么果断地说着,只是话一出口,如同一束利箭射中她内心,顷刻间,似乎有道久远的伤疤再次被撕破,痛得撕心裂肺……

罢了,这世间再不会有一个人能令她爱不了,却还恨得刻骨铭心的人了!

“太君想让排风近日出去走一走,顺道探望边关六爷,他来信很是挂念你。”

这个安排倒是深得她意,她不假思索地答应,便从恍惚中回神,辞别太君,藏紧玉佩,一个人逃离似躲进庭院后方繁花柳荫中。

习惯了一个人的心事,一个人知晓,这世间无人可为她分担,可让她倾诉,可对她宽慰。

只有在暖风熏人的亭台里,碧苔锁墙的角落中,杏花疏影的湖畔处,鹅黄嫩绿的柳梢枝条里,仆人们会撞见一个灵秀女子独自喂食白鸽,沉浸在她的世界里。

数日之后,排风辞别杨家上下所有人,一马一包裹,踏上漫漫大道。

一路奔波,她不觉辛劳,只一心盼望快些到达目的地。随着距离的接近,她开始变得紧张,不住观察周边景物,似乎要将这里的一草一木牢牢记住。

不远处,正是五年前闻名天下的天门阵设坛地——九龙谷。

不错,五年来,这地方无时无刻梦中萦回盘绕,那惨烈爆炸的声响,每每思及,都如一场惊人噩梦,扰人心神不宁。

可是五年了,她却从未踏足此处。不敢也没有理由,谁叫她是天波府杨家的一份子呢。她这样做,那人在天之灵会怪她吗?

遥望大地,细雨润如酥,草色绿如烟。雨过天晴,山峦仿佛被清洗过,十分明净清冽。这里的每一座山头不再是单调惨淡的土黄,而是呈现生机勃勃的气息,目光所触及之处,枯木抽出新叶,乱花迷人眼,浅草没马蹄,万物苏醒。料峭春风拂过她长长乌黑发丝,天地一派欣欣向荣,到处充满新生的希望。

而她的希望呢?

许多年前她的希望就已经破灭了,源于此,也止于此。这里曾见证过她最绝望的时刻。

立定于黄土荒谷中,她从怀中摸出那块玉佩,掌心的温热和碧玉的冰凉瞬间交织一起,正如她此刻复杂的思绪。

皓南,我终于来看你了!

她用极轻的声音唤出藏在心头很久的话。

然而那个人却再不会听见她任何声音了。

他真的已随万物化为腐朽了。

她一遍遍地在心头默喊着他的名字,直到这一刻,才不得不承认那个人已经不在了。

再也看不到他的身影,闻不到他的气息,听不到他的声音。

任凭她虚度韶华,望断千山万水,盼尽春来秋去,发遍普世宏愿,这个人再也不会回到她身边了。

她不由握紧玉佩,握住了他留在世间的唯一一件物证,轻轻摩挲,万般不舍,不知不觉间,眼底已湿润。

这里曾经是叱咤天下的辽国国师设下天门阵的战场,天门阵困住天波府杨家将,差一点令他们全军覆没,生死危难间,杨门女将穆桂英在天门阵中诞子,文曲星降世,天门阵不攻自破,阵亡人亡,辽国国师终于丧生。

而今白骨埋荒,鸿雁嘶鸣,掩埋昔日烟火,却带不走断肠人哀思。

她的背影孤独而娇小,在空旷无人的野地里如此鲜明突兀,呆呆凝望九龙谷的天空,恨不得回到五年前的硝烟烽火中,能痴痴望一眼令她肝肠寸断的人。

汴京城的说书人,总会坐在热闹茶楼中,唾沫子开花,将一段杨家将大破天门阵的段子说得离奇曲折、热血沸腾。在说书人口中,辽国国师面目狰狞、凶神恶煞,懂妖术会变身,能引天魔煞星,是百年难得一见的妖魔下凡,最后是皇天佑我大宋,杨家将替天行道,为民除害,大快民心。

只有她最清楚当中来龙去脉,那些别人知道的表面,也包括别人所不知的内里。

他怎会是凶神恶煞呢?世间恐怕没有多少个人比他长得更好看了。总是在一些无人的地方,安静的片刻,她眼前清晰勾勒出一张男子如玉的容颜,眉目清隽,行举闲雅,傲然睥睨,仿佛一切在他胜算中。

此刻身处九龙谷,终于可以好好重温从前的一切往事了。

走了一圈,找到当年天门阵爆破的阵心位置,附近是一条溪流,林木葳蕤,她来到溪边,寻了一棵茂密高树,背靠树干坐下。日已晌午,饥肠辘辘,便取出干粮填腹。

午时的九龙谷,日头高照,山谷里静得出奇,偶尔听到几声大雁掠空嘶鸣。

五年前这里曾经刀光枪影,血流成河,最后一刻,天门阵爆破,天崩地裂,那个人就死在这里,自己当时也恁般不争气,在他死后竟然没能看他最后一眼,也没能帮他堆个墓冢或者立个灵牌,放任他与天地草木同灰。排风越觉满心亏欠,拿出身上特意带来的小瓶,来到阵心,抓起一把黄沙装入瓶中,这才算了结心愿,忙完后,她自言自语说道:“晋阳是你家乡,我会去一趟晋阳,让你落叶归根。”

忽然,一阵飓风刮过,几粒沙子吹进眼睛,她急忙揉揉眼,抬头望天,才发现日头已消隐,天空彤云密布,雾霭阴霾,刚才还和风丽日,转眼已是凄风惨雨来临前的迹象。

天空变得极低,云霾以狂野的力量奔涌前进,沉闷呼啸卷席而来。排风预感大雨即将来临,正要寻找避雨之地,头顶上哗啦啦掠过一片乌黑翅膀,成群结队,数片灰黑羽毛簌簌抖落在她身上,她不由心紧,揣住烧火棍,环视周遭。

叮当……叮当……此起彼伏的铃声,从峡谷入口处渐行渐近。排风急忙藏到大树后面,借着林荫掩映好自己,探头凝望,只见一条数十人的庞大马队逶迤而来。

 



 
  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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