榴花满树

第八章 归朝

第八章 归朝

辽国的东京城是燕云十六州的幽州城,春山暖日,和风熏人,啼莺舞燕,城内汉人百姓络绎不绝,不时见到往来契丹人。自契丹统治燕云以来,汉辽逐渐相融于这块平原大地。

城中央宫殿内威严肃穆,宫帘掩映,雕龙绘凤的龙床旁,一位太医正细心替龙榻上的皇帝诊脉。

而在皇帝卧榻旁,太后和两位她的心腹大臣都正在焦急守候。萧太后今年三十五岁上下,姿容端庄妍丽,浑身上下透露着一股契丹女子的豪爽刚强。此刻她愁眉深锁,望着病榻上的少年,难掩凄然之色。龙榻内的皇帝面容苍白,沉睡不醒。

萧绰凝望着儿子,灯火映出这位一国之母孤独的剪影。辽国朝野有人将她奉为至高无上的女主神明,也有人诋毁她屡次三番干政。在人前,萧绰的确是至尊无上,万乘之躯,但在人后,尤其夜深人静时,她却心力交瘁,时常感觉自己和年轻皇帝犹如行走在刀锋刃上,时时刻刻不敢对来之不易的江山皇权有丝毫懈怠放松。

在激烈残酷的皇权争夺中,萧绰巩固了她的朝政地位,便连皇帝耶律隆绪也要事事要与母后商议定夺,天下人心知肚明,萧太后才是真正大权在握的一国之君。五年间,辽国太平,朝政清平,这当中归根于萧太后英明执政。然而令太后意想不到的事发生了,上个月儿子自野外狩猎回来,得了伤寒后便时常昏迷,卧床不起。期间来了多少太医都医不好皇上的病。萧太后心想,先皇一向体弱多病,难道他们的儿子也不能免遭不幸?

想到此,她愈加心焦,忍不住又想起一个人。

那个人便是辽国国师耶律皓南。在她的心目中,耶律皓南才华卓绝,称得上世间罕见高人。他文武双全、精通奇门遁甲、深谙兵法谋略,得此人辅佐,大辽必将如虎添翼。

五年前那场宋辽大战,萧绰虽败却不甘心。她是一位有着极强野心抱负的人,心中始终怀着一个激昂澎湃的梦想——在生之年,平定南朝,得中原沃土,造福世代契丹子民。所以这些年的休养生息,只为了东山再起,他日再度南下攻伐而备。

因此她也就如此渴望那位才能卓绝、无所不能的人能够重回朝政辅佐她。然而五年间她从未有过他任何音讯,皓南素来行动神秘莫测,神龙不见首尾。萧绰只记得曾有一日,她收到白鸽传书,写道:“五年间大辽国运清平,太后安心。皓南五年后再来大辽相会。”

望着自己病重的儿子,她焦虑万分,心中忍不住自问,耶律皓南何时能来见哀家呢?一边想,一边步履微挪,不觉间来到皇帝龙榻前。

太医来了一拨又一拨,都无法医治皇上的病,这已经说不清是第几个太医了。只见太医把脉许久,忽然面色苍白,私下颤声道:“太后,皇上脉搏微弱,命在旦夕,老臣可否要据实对外禀报?”

萧绰一听心头大震,但觉天旋地转,几欲失魂,良久才稳定心神,别有深意低声嘱咐:“皇上龙体安康,据实禀报。”

太医会意,冷汗涔涔离开龙榻,随同萧绰来到外间。萧国舅和二皇子耶律隆庆都焦灼问道:“太医,皇上的病怎样?”

太医强慑心神,边斟酌边一字一句颤抖道:“皇上暂无大碍。老夫无能为力,无法妙手回春。”

一柄大刀骤然出鞘,横在太医身上,萧国舅震怒不已,怒斥:“大胆混账,还说你以前是给赵匡义看病的人,今日医不好皇上,让你人头落地。”五十岁上下的萧国舅高大魁梧,戎马生涯,一脸横肉,流露契丹贵族的霸道专横。

“请国舅赎罪!”汉人太医惊恐万分,头一回体会到辽人凶残本性。”

萧太后摆手止住萧国舅行举,遣退太医,表面故作镇静,内心已翻江倒海。若是刚才太医所言据实,那么皇帝已病入膏肓,奄奄一息。她经历过先皇驾崩被逼宫的惨绝境地,深知国君危难必将引发朝廷夺位篡权的腥风血雨。

越是危难关头,越是考验她心性的时候,皇帝生死关于她的未来,无论如何,当下不能流露出半分慌张。

她勉力保持镇定,冷静道:“皇上贵人天福,自有皇天护佑,哀家做梦梦见过了几日皇上便会康复,两位卿家不必忧心。”

二皇子梁王耶律隆庆三十出头,面白沉静,身段健硕,此时他颇有憾色道:“太后,待儿臣前往中原再去寻觅名医大夫替皇上医病。”

萧绰摇头叹道:“天下有名的大夫都已经被国舅请过来了,全都医不好皇上。”

一旁的二皇子耶律隆庆像是忽然想起什么,面有憾色道:“从前辽国的萨哈龙道术高深,武功高强,若此人还在世间,必能替太后排忧解难。”

萧国舅甚是不屑,冷嘲热讽道:“梁王你说的人耶律皓南怕是早已命丧黄泉,见阎罗王去了,二皇子真是说笑话。何况皇上龙体只是欠安罢了,终究会好起来,梁王何必大惊小怪,让太后焦虑伤神。”

萧绰一语不发,却暗自思量。

萨哈龙曾请求她不必透露他生还一事,是以她才守口如瓶。如今一晃五年过去了,皓南却半丁点消息也没有,他到底是生是死,的确是个谜。

此时,有护卫火速来报:“太后,敌烈部首领率领了东北越里笃、剖阿里、奥里米、蒲奴里、铁骊等五个部族请了萨满大巫师神速姑为皇上祈福,正在朝幽州进发的路上。”

萧绰和另外两位大臣一听,立即便明白了当中局势。形势变化比萧绰预想还快速恶劣。

皇帝昏迷不醒,已是举朝皆知,人人都在暗中猜测皇帝病因,一时间风声鹤唳,契丹各宗室部族都进入全民严阵待兵中,名义上是为太后保驾,实则蠢蠢欲动,不轨心思,欲盖弥彰。

“传令下去,所有部族宗长到幽州后都要在郊外二十里处扎营等候听令,未经我许可,谁也不准进宫面见皇上。”

侍卫领命而去,萧绰愤愤不已道:“这些豺狼野心的人,哀家平日怎么对待他们的?打着为皇帝祈福的幌子,分明是怀不臣之心,前来刺探虚实,图谋不轨,他日若不诛灭难解哀家心头之恨。”

她强打起精神,开始部署边郊兵马,萧国舅负责京防卫,密集兵力保护王宫。梁王暗中布置好驻扎幽州城外十万兵马,若有变乱随时护驾,一番打点后她才略微宽心。

契丹人骁勇善战,崇尚马背上争夺天下,导致契丹皇权的脆弱和不牢固。尤其君王驾崩,朝政极易陷入动荡争夺中,篡位夺权屡屡发生,稍有大意政权便落入觊觎皇位的宗室族长手中。

八部大人被铲除后,新的部族总是在不断壮大,暗暗培养自己的军队。契丹的祖宗遗训,令契丹朝廷难以效仿中原王朝,名正言顺将所有部落收归兵权,因此只能靠联盟笼络各大部族势力,让他们心归朝廷。皇帝年纪尚轻,新一代君主政权羽翼未丰,太后从前希望的是壮大国力,勤于朝政治理,然而部族势力这颗毒瘤一日不除,她总是心神不宁。

她的确算得上很坚强的女人。皇帝临危病重,江山皇位说不定很快要进入风雨飘摇中,岌岌可危,可她却丝毫不能流露出半分慌张,依然镇定如初,只是目光中多了一丝颓然。

正当他们三人束手无策时,门口侍卫来报:“太后,有一位汉人大夫自称能医好皇上的病,想求见太后。”

太后一怔,沉吟道:“来人毛遂自荐,想来必定有十足把握,快快有请。”

来者是一位老大夫,意态怡然洒脱,花白长须,广袖宽袍,带了一位小童在身旁。那老大夫相告他在峨眉山修道,精通针灸,听说辽国皇上被怪病折磨,特来救治。

那大夫被宫女领入皇帝寝宫,交代小童用火炙烤细微银针,又将灼热细针刺入皇上龙体各大穴位上,只一炷香工夫,皇上面色逐渐红润。

一连七日,多亏大夫连夜照看,皇帝的脉搏逐渐跳动

见大夫医术高超,胜似扁鹊,萧绰欣喜若狂问道:“皇上的病可否医治?”

那大夫蔼然笑道:“太后,我乃是友人相托而来,如今我已替皇上打通了经脉,但运气逼毒的事就交给我家主人了。”

太后和大臣都面面相觑,萧绰疑惑问道:“大夫医术如此高明,你家主人又是何方神圣?”

那大夫含笑行礼,淡然道:“此人太后并不陌生,便是五年前的辽国丞相耶律皓南!”

他此言一出,在座所有人均都大出意料。

“这人不是已经死在天门阵中了吗?”萧国舅诧异无比。

身旁二皇子耶律隆庆欣喜若狂道:“耶律皓南重返大辽,无异于天神助我辽国。”

萧绰已按捺不住惊喜,颤声道:“快快让哀家亲自迎接丞相到来。”

众目睽睽中,这位消失了五年之久的人,牵动着辽国朝政命际的人,终于出现在众人面前。但见他一身契丹素白长袍锦服,气定神闲走来,文雅面目难掩睥睨傲气。

他徐步来到中央,举手投足流露出紫衣王孙的雍容气度,拱手一揖:“臣参见太后,皇上抱恙,皓南来迟,请太后宽恕。”

萧太后含笑示意他免礼:“皓南,你可终于来了。”

在座的人只有梁王耶律隆庆没有见过他。但他踏入内室的那一刹那,其他人与梁王一样忍不住目眩神迷了一下。

阔别五年,耶律皓南眉目依旧,身上贵胄清逸之气不减当年,依然是从前那个意气风发的丞相。

萧国舅目光不屑,玩味盯着这位白面书生大臣,他又睨了一眼身旁耶律隆庆,只见他的目光投射在皓南身上,满是钦佩。

皓南春风满面,淡然对萧绰道:“太后莫慌,臣算得今夜子时,皇上命格中,正遇天魁星登临疾厄宫,此为喻示逢凶化吉,起死回生,料得皇上不会有性命大碍。”

萧绰心头一畅,道:“如此便有劳皓南费心了。”

原来皓南算得耶律隆绪会有一劫,此后得知耶律隆绪病况,便先行让门下医术精湛的老医生先来为皇上疏通脉络,七日过后自己再赶来辽国继续搭救耶律隆绪。

卧榻上一位少年正闭眼沉睡,全身僵硬,似一尊石人。他身板结实高壮,圆脸宽额,眉目温和,没有契丹武士那种彪悍猛野,反倒是多了一丝温文儒雅,这人就是当今辽国弱冠皇帝——耶律隆绪。

“皇上中了萨满人的夺魂术。”皓南长眉微挑笃信道。

萧绰疑惑问道:“皓南从何得知?”

“太后请看皇上瞳孔。”皓南道。

萧太后将头探过一看,顿时心头一震,皇上眼睛瞳孔怎会都变成赤红色呢,她惊骇问道:“皇上到底得了什么病?为何眼珠赤红如血?”

皓南肃然道:“皇上中了契丹一个神秘萨满巫族的摄魂蛊毒,这种摄魂蛊毒深入体内后,元神随即能够被操纵,若没有解药,毒药攻克五脏六腑后,瞳孔化成赤红色,气脉微弱似断绝,十二个时辰内发病而亡。”他顿了顿又,微笑宽慰萧绰道:“要解除皇上所中萨满招魂术并非难事,我以内功运气为皇上逼毒。”

说罢,他闭目凝气,手掌相叠,微微吐纳了一阵,蓦地,他举起两指,指尖飘散一缕黑气,细长袅袅,朝耶律隆绪周身各穴位纷纷点落,不多时,耶律隆绪头顶上已见丝丝黑烟,环绕出入,似乎在与他的元神遥相呼应,悠悠召回。

那大夫立于旁侧观看,他也是武功医术极高的人,指尖连气丝毫难不倒他,可少主下手的穴位极为罕见,介于“天溪”、“胸乡”、“周容”等三穴之间,经书未载,前所未见,那大夫不由得低呼:“这……这穴道是……”

皓南并不答话,运指如风,连点十余处穴位,每一处都是前所未闻,随即闭上双眼,运气行功,慢慢身上便已发出汗来,想来血行正速。

他容颜略显疲态,显示催动内力过强所致,良久,只听他长长吐出了一口气,道:“成了。”

他语音一落,耶律隆绪已元神苏醒,仿佛大病初愈。萧绰惊喜交加,涕泪俱下。

而在一旁冷眼相向的萧国舅见到此人果真如传言般本事高超,心中隐隐有着一种说不出的妒忌滋味。

 

幽州边郊外,萧太后和皇帝耶律隆绪轻装简出,宫廷侍卫夹道簇拥,一路护送着一位重要人物的离去。

萧绰原本以为耶律皓南会再度回归朝廷,岂知他却以时机未到为由,匆忙辞别。褪去一身庄重辽国官服,今日耶律皓南一袭水蓝贵公子汉服,清傲俊逸,仿佛画中仙,微风扬起他衣带飞扬,凭添一份汉家公子风流倜傥之气。

“皓南,对皇上下毒手的人会是谁呢?”萧绰沉吟地问。昨日耶律皓南告诉了她一个震惊的消息,皇上的怪病事出有因,料想有人暗中想杀害他。

“此人不光想对付皇上,连臣也不放过。太后静待臣将此事调查清楚。”皓南劝道。

萧绰点头应允,轻叹道:“皇上年幼,大辽根基尚浅,宗室部族有恐无恃,不臣之心,昭然若揭,此毒瘤不除,哀家一日都不能安心。”

却见丞相微微一笑宽慰她:“匪党兴风作浪一时,气数殆尽,太后怀柔天下,民心归向,臣料得大辽一年内风平浪静。”

萧绰仿佛吃下一颗定心丸,又问“皓南,你这一去又是何时再重返大辽?”

“一年后再来辅佐太后大业。”

“一年!”萧绰不由商榷:“近来大辽正处多事之秋,部族势力赤焰,哀家求贤若渴,亟需你来相助,卿家可否提前归朝?”

“太后,恕臣有不得已苦衷。臣归隐潜伏,只为早日练成大功,东山再起,卷土重来,助大辽成就千秋霸业。”他目光灼灼,流露出志在必得的把握。

萧绰方才不再强留,面露怅然神色,叹道:“皓南一走,哀家身边又少了一位贤能之才。”

皓南稍一沉吟,提议道:“太后,近日将有良臣前来归顺,请太后静候佳音。”

“有劳丞相为哀家举贤。丞相一路保重!”萧绰深知多挽留无益,丞相一向行事神秘莫测,如同天神一般,甚至以天机不可透露为由,连先皇都敬他三分,从不强行询问他去处和行踪。

一骑白马绝尘而去,水蓝衫飒飒飞扬,萨哈龙的背影在辽国萧后和皇帝的遥望目光中化作一点。

 

 


 
  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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