榴花满树

第七十九章 陌路

第七十九章 陌路

排风来到宋夏边陲的穆柯寨已有数月。这段时日天波府上下都被一种哀伤所浸染。

杨八妹足足一个月,终日不出户。有一天,她终于想通了,盛装打扮,光彩照人,发誓要振作起来。杨家上下的人都为她祝贺,天波府迎来了悲伤之后的欢快。

排风每日依然习惯为太君一头银丝盘发。四娘醉心于诵读佛经,祈求平安;五娘专攻女红,一手刺绣绝活;柴郡主和少夫人俨然是穆柯寨里的中流砥柱。卸甲归田后的杨家,没有朝臣诽谤猜忌,日子过得清平自在。

只有心细的排风会留意到太君一些很细微的行举。穆柯寨的小寨里,设有杨家各代宗祠,摆着祖先牌位。太君每每路过那扇小门,都会目光眷恋地多停留几分,想进去又不愿进去,轻叹了一口气,并说杨家祖先历代为朝廷卖命,死后灵牌位却放在边远小寨里,是她对不起列祖列宗,无法让杨家世代光耀门楣。

历经无数生死的太君,最终为无法守卫杨家英魂名垂千古而怅怀不已。

而她却又始终被一个未解的结所束缚,思念与日俱增,蚀骨侵心。想来,那人断不肯回心转意了……

夏日炎炎,她独自外出。山路逶迤,走过田间小径,一弯河畔徜徉流过,两侧是白茫茫芦苇荡。她顺手攀了一束芦苇花,漫无目的地走路,清秀婉约的眉眼凝一缕怅然。

洛阳的山清水秀早已远去。如今,只剩她在迢迢年月中空徘徊。

她一个人出来闲走,浑不知穆柯寨后面竟有这般清幽景色。她只听说日前党项大军已深入河西这片山寨,所以想着不妨出来走走,顺道查看地形。

不知不觉,走入一片杏林,杏子青绿,沉甸甸挂于枝桠,碧果硕累,一股清香果子味,令人神清气爽。置身于茂盛杏林中,她担心自己会迷路,所以仔细留意脚下方位。这时杏林深处传来泠泠琴音,似天籁缥缈仙音,袅袅如行云流水,令人心驰神往,然而定神一听,为何琴音如此熟悉呢?

像是从前九龙谷中听到的那首曲子!

她心中一紧,快速信步往杏林深处寻找琴音。

直穿过一片杏林,便来到一片满目翠绿的竹海,竹枝疏落有致,错落掩映,淙淙流淌的溪流蜿蜒入竹海里,琴音正是从竹林里传来。

她凝神眺望,河畔尽头,影影绰绰的竹林深处,一白衣男子背身端坐,正悠然抚琴,白色衣袂翩然扬起,超然出尘,似尘寰谪仙。那背影离她甚远,看得不是很清楚,可却有种无由来熟悉感觉。

她蓦地心跳起来,即刻奔向竹林。

可当她没入竹林深处时,琴音倏然消逝了,她仿佛置身一片竹林迷宫中,四周都是竹枝,将她包围得分不清东南西北。

她心下凝神观看,发现这竹林的确藏有玄机,愈加惊讶,便用自己所知道的“奇门遁甲”走出那阵,直到寻到方才条河畔,可人去影空。

她不甘心,一直寻下去,竟转入一个小山谷,谷口狭窄,四周绝壁高耸,又是一片茂密竹林,碧绿铺排而去,挡住了去路,溪流径流入林中,终不见踪迹。

茫然中她便不知不觉举步欲往竹林中行去,突听得耳边“嗖”的一声,一支竹箭擦着她的脸部飞过,钉在了她面前的竹竿上,那箭尾犹自晃动不已,可见力道之大。

排风心头剧跳,心下大凛!“是何人!”她扬声问,却无人应答,她连忙打点起精神,心中一番斟酌后,再度持礼柔声道:“请问何家主人在此?穆柯寨杨排风来到此地,恳请相见主人。”

“穆柯寨杨排风?穆桂英的人?”只听得一声轻笑,一声男子浑厚低沉的声音便从竹林之间随风传来,伴随着竹叶摇曳,竹影荡漾,飒飒叶子相碰的声音愈显明显,可见此人连声音都能听出内力,然而声音倒教排风心头一起一落,陡然转为强烈失望。

此人不是皓南,莫非刚才认错人了!

然而她立刻又寻思,为何此人认得少夫人?她心头疑惑更重,正猜测间,却听那人道:“既认得穆桂英,便是陈某故人,请过此阵,陈某当扫榻相迎!”

话音方落,排风便见到自己面前的两丛碧竹倏然分开,让出一条小路来,抬眼望去,只见这条小路笔直通往前方,路两边却是白雾弥漫,几乎不可视物。

排风怔住了!此人竟也懂摆设“奇门遁甲”阵?刚才竹林已暗藏八卦玄机,这会竹林玄阵布局更加复杂,此人到底什么来历?不由清了嗓音,提问:“先生既懂奇门遁甲,敢问何方高圣?”

那人和蔼笑道,“莫问我何人,先过我阵再说!”

排风迟疑望着竹林,掂量着是否去看个究竟!又听那人道:“小姑娘,莫说我冷血无情,此阵依“奇门遁甲”之理而设,采用紫薇十二宫排布,此时正当正午,你面前的,乃是休门,我所在处,乃是生门,我也不要你破阵,只要你一个时辰之内到达生门。一个时辰之后,休门生惊,生门转死,乃是你自寻死路,须怪不得陈某了!”

这声音逐渐散去,再无讯息!

排风眺望前路茫茫,一握手中玉佩,毫不犹豫,抬脚便往竹林阵中寻去。入口处两丛碧竹,在她身后又倏然合闭,从林外望去,浑然什么事情也没发生过一般。

她于“奇门遁甲”上谈不上造诣高深,却知道“紫薇十二宫阵”之精密繁复,想来布阵人很懂阵法,愈加好奇那人,如此思量,下定决心闯阵。当下便集中精神,将从前所熟悉的奇门遁甲阵口诀熟记在心,一步一步,慢慢向前走去。

眼前景物与林外所见大多相同,白雾弥漫,周边只得一丈之内可以看清事物,越是往外越是模糊,三丈之外便是一片迷茫。排风也不慌张,只细细观察一丈之内道路,老老实实地沿着道路前行,绝不擅自行动。如此不知行走了多久,终于四周一亮,白雾散去,一片清幽山谷,豁然开朗,呈现在眼前。

竹林尚在身后,她要走向茅草屋,突然身后有轻快脚步声追上来。她忙回头一看,却见竹林中探出一个人来,却是一位豆蔻年华,笑眼柔柔的小姑娘。

那小姑娘奔奔跳跳来到她面前,好奇打量她,先是怔了半晌,紧接兴高采烈地跺脚,神采飞扬地说:“姐姐,你叫什么名字?竟懂得我家所布的奇门遁甲阵!哎呀!我学了那么久,可都是学不会!竟被姐姐你一个陌生人破阵了。”

排风长舒了一口气,这小姑娘天真烂漫,却不知她是何来历,便报了自家姓名,又问那小姑娘:“方才说话的陈某是谁?”

那小姑娘一边眨着大眼,一边指向那茅草屋,笑眯眯道:“我爹呢!姐姐,爹说过,能闯阵的人都是不平常的,既然来了,就到我家做个客,喝杯茶!”

小姑娘一路轻快在前方引路,排风便和她聊话,得知她名字叫小青,和爹爹住在这片竹林中,那女孩飞扬跳脱地说:“姐姐,你为何也懂得奇门遁甲阵呢?”

排风无声无息地笑了,良久眸光一动,轻声笑道:“自然是有师傅教我的!”

那女孩子眸光灼灼灵闪,钦佩不已,连声道:“姐姐的师傅一定很厉害,方能破解我家少主的阵法。”

“你家少主?”她心头一紧,追问:“难道布阵人不是你爹爹?”

那小丫头扑闪眨着眼道:“初时是我爹爹布阵的,根本难不倒我!后来我家少主改了阵,我就再也出不来了……!”

排风闻言一惊,下意识地问:“你家少主又是何人?”

那小姑娘笑眯眯道:“我只知道爹爹称他少主,我却不知他何人。”

“少主!”排风低低重复一声,霎时面色煞白了,紧张问:“他是不是身穿白衣,在竹林里抚琴?”

那姑娘“嗯”了一声,头一偏,说道:“今早还看到他和爹爹下棋。”

“你可知你家少主名姓?”她着急问。

“不知道!”那小姑娘嘟囔着嘴巴摇摇头。

排风已窒息得不知该说什么了!莫非那白衣男子真是皓南!否则又怎会被称为少主呢?

她由着小姑娘领她一直走,手脚微微在发抖。终于看到一排共三间竹篱搭成的茅舍,外面竹篱笆围成一出小轩场,一个中年男子,俗家道士的装扮,身着灰白色麻质短褐,左手执瓢,正在给院子里一些花草浇水,一副怡然自得。

那小姑娘领着排风,对那中年男子道:“爹爹,就是这位姐姐闯过“紫薇十二宫阵”!”

排风见父女俩人面慈心善,心下安然,礼貌道:“陈先生有礼了!我为寻人而来,冒昧私闯你家门,请涵量!”

那中年男子悦然笑道:“来者是客,小霞,领这位姑娘到屋子里坐下喝杯茶,待爹爹放好花具,这就来招呼贵客。”

排风笑道:“多谢陈先生一番好意,喝茶便不用劳扰。我路过此处,未想遇到先生,又听说你认识我家少夫人?”

那中年男子笑道:“这一带都是河西山寨,我在此处深居简出十余年,与桂英爹爹穆洪举乃是老友,交情十余年了,自然是知道桂英了。”

排风听他说得在理,矜持礼貌地微笑后,心下思索着,不由脱口问:“我想和先生打听下一个人。”

那中年男子一怔,连忙笑道:“请讲!”

“不知陈先生今日是否有在竹林遇见一位抚琴白衣男子?”

那中年男子沉思着,缓声道:“竹林时有陌生人出入,姑娘所说抚琴白男子,我无从辨识,恕我难以告知。”

排风俏颜微微一窘,心头盈满失落,想了半晌,还是忍不住问:“我听小霞说你家有位少主?他是不是我家少夫人桂英的师兄——刘皓南?”

她不动声色隐藏起他们的关系,只为寻一个真答案。

那中年男子眸光中有一瞬间掠过讶然,定定看着她,忽然想起日前少主的交代,果真是有人来询问了!当下知道如何回答了,只见他温雅一笑,礼貌道:“姑娘,在下不知刘皓南何人,我家少主不是他!”

排风闻言,一时怅然无比。

刚才她一直盯着那人,正好被她敏锐捕捉住那中年男子神色中片刻的惊讶,欲言又止的犹豫,可转眼就如此镇定答复她了!出于礼节,她不便再深问,只好告辞离开。

小霞姑娘送她回到刚才之处,便和她辞别,排风见晌午日头正浓,暗道不如在这片谷地中再转一转。

当下又是没入竹林深处。

晴空下的整片竹林,青翠欲滴,阳光透过竹叶照下来,细风掠过,竹叶随之轻舞,她闭目凝神,沙沙的竹声里,静等那人到来。

等了很久,很久。

一直日头高照等到月上柳梢。

可再听不到那琴音,见不到那抹白衣背影。

她却不知在竹林深处,被人摆下奇门遁甲的地方,无论任何人都无法闯入的地方,在那座幽静山庄里,那白衣男子凭窗而立。

皎皎空中孤月轮。他眉头微微蹙起,月色下那如玉面容凝着一抹深深隐忍,似乎藏着难以排遣的痛苦。

今日他正于竹林抚琴,忽然看到她到来,他立即离开,躲在竹林深处。他不想见她!为何她还要来!为何不走!为何又要以这样的方式去等待他?难道不知道她的出现足以击倒他!

他的记忆依然留在一线天中他拼尽了性命救这个人,他将命还给她,和她决裂……

从此天涯陌路,相见争如不见。相濡以沫,不如相忘于江湖……

夜色愈加寒凉,她终于离开。

他却恨自己无法将属于两人的那部分记忆抹煞掉,从此不必念及。如今回忆又潮水般涌出,竟生生折磨起他!

那白衣男子的书屋里,书案上展开一袭白纸,纸上墨迹濡染未干,一行行清俊之极的行草,跃然纸上,字迹并排而过,却是那阙《无题》琴曲的注解,写到末尾,出现一行字:“鸾凤和鸣,因缘不是天定,劳燕分飞,结果岂非无因。‘无端’二字,已断人肠,有端又待何如?……”

纸上字迹,开始飘逸齐整,越至后面,越显凌乱,直至最后四字,已失了章法,狂乱之态尽显,显见写字之人心中痛苦……最后那张宣纸上的字更潦草得猜度不透,真真叫一个“无题”。

 


 
  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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