榴花满树

第十章 陌上深深

第十章 陌上深深

碧天澄净,松柏如荫,梅蕊似雪,一身水蓝衫裤的姑娘,握一柄杨家枪正尽情挥舞,煦煦阳光拂过她娇俏容颜,流光溢彩的她宛如小仙女下凡。

留在隐云谷的这段时日中,排风时常勤练杨家枪,不忘记自己作为杨门女将的身份。舞枪的女子别有一番英气美,偏偏这小女子生得水灵灵,娇滴滴,肤白如凝脂,正是俏丽若三春之桃,清素若九秋之菊。

然而今日她却心事重重。

按照当初那人的说法,今日便是她留在九龙谷的最后一天。过了今日,她就可以回去汴京天波府,从此离开这里。

小灵殷勤来为她收拾细软,她想了想,还是忍不住问道:“听说你们少主回来了。”

小灵稍一迟疑,点点头,道:“少主让我转达姑娘,路上保重!”

弦外之音十分明显,他不想见她!

她立刻明白了!他是真的要斩断过去,不留痕迹,所以,便连相见不如怀念都不会有。

雁过不留痕,她应该要懂才是。本来他们是楚河汉界、天涯海角的两个人,注定了永远不会有交集。

从前那是错觉,明明一袭青衫的男子,是映着狼烟,浸着乌血,然而她只道夜雨湿了他的衣,往事聚了他的眉,她只是在不经意间碰触到了他温温的情、默默的意,便生了此生解不掉的结。

她离开小灵,来到那日首次邂逅的凉亭中。

琴声犹在耳,亭内空无人。

她开始呼唤起来,一声声。“耶律皓南!……耶律皓南……”声音自凉亭深处化开,余音渺渺,终化作虚无。

终究无人应答。

罢了!

别了!

她知道是该死心的时候了。

折回居所,收起行囊就走。

一步一行,绝不回头,却是满身掩不住的疼与怅然。

五年中,他是否知道,她已经学会习惯。

习惯一个人的孤单。

习惯一个人对镜梳妆,木然痴痴。

习惯一个人紧握玉佩,神魂不守。

习惯一个人藏在天波府一角屋檐下,此生不过萍踪绿影。

习惯了媒婆登门撘线,她要人前强颜欢笑,婉拒推托,背里落寞苦涩,独自咀嚼。

习惯了淡然笑对恩爱眷侣不再奢望,心如止水。

他可知,习惯久了是怎样一种滋味呢?

而不管结局如何,这人终究也没有挽留她,一如五年前,从未给过她任何一次机会。

所以,才会有再次的羁旅踯躅,望断天涯!犹记得来时路鸟语花香,心潮澎湃,而今归途却形影独吊,对景情怯!

她不是一直在痴痴地等待一个人吗?一个愿为她遮风挡雨,一路护送她的人。

却又一次无疾而终。

只能告诉自己,排风……,排风……,绿水单渡,阡陌独行,从此,世间再无人为你嘘寒问暖,添衣觅食。

行行重行行,与君生别离。相去万余里,各在天一涯。

 

静寂树林晃过她的身影,沙沙树叶细碎声入耳看,忽听得一个哨声自深林中飘来,她冷激向四周观望,大声发问:“谁?”

一只松鼠从她身旁掠过,她只道是鸟雀声,又继续赶路,怎知那熟悉的口哨声又再度响起。

排风立即警觉,握紧烧火棍,凝神观望,慢挪脚步。

忽然,半空中自四面八方射出无数小竹箭,她始料未及,握紧烧火棍便朝空中箭雨挡去,哪知一片箭雨纷纷自她身边擦过,精准射入她周边树干上,偏偏没有一支射中她。

排风大惑不解,扬声喝道:“是什么人,不要鬼鬼祟祟,出来见个面。”

树林深处又传来口哨,紧接着又是连续几声口哨,似乎想和她玩猫抓老鼠的游戏。

她索性静观其变,倒是并不心慌。

“哈哈哈哈哈……”戏谑狂笑此起彼伏,高大如擎的树冠下忽然落下十多位高身大汉,彪悍凶煞,相貌丑陋,持弓带箭,淫邪气恣意流露。

糟糕,这回遇到土匪了!排风暗暗叫苦不迭。

当中一名土匪首领长着麻豆马脸,露出一口污渍黄牙,绿豆眼眯成一条细缝,大咧咧放肆看着她,嘻哈调戏道:“这小妞好水灵灵,咬一口不知道会不会甜死人。”

周边兄弟跟着起笑,一个小跟班附和道:“大哥,这小妞一定是个没破瓜的闺女,得好好调教!”

怎知当他们肆无忌惮淫笑时,那姑娘身形一掠,趁他们毫无留意间,手中一截木棍挥扬过,不偏不倚,正好打中马脸大盗的脑袋瓜,打落小跟班前排门牙。

但见那姑娘纵身后退,灵动落地,烧火棍在手中轻轻松松摆了一个花结,满是不屑教训他们:“再敢嘴巴不干净,叫你们门牙全落地,尸首无存。”

其实她嘴巴上逞强,心里却忐忑。出门在外,打肿脸充胖子,吓吓狐假虎威的人,这叫金蝉脱壳。

那帮土匪蓦地傻眼了,没想到这名柔弱女子还是个武功高强的人,便面面相觑,纷纷看向他们老大。

那被打落门牙的小跟班忙不迭在马脸盗匪面前怀恨怂恿:“老大,我们一向称霸这片山头,今日被一个没破瓜的黄花闺女平白无故教训了一场,这要是传出去面子都丢尽了,往后还怎么在山寨里立足呢!”

那马脸老大听着甚觉有理,怎料排风也听到了他的话,心道,他们人多势众,我单枪匹马不一定能打退他们,不如以和为贵,求他们放自己一条生路,心下思索一番,便道:“且慢,本姑娘今天碰到你们土匪大爷,也不见得是一件坏事。所谓不打不相识。”

见众人都看她,她镇定自若,朝那马脸大汉拱手一礼,款款道:“小女子是天波府杨门女将杨排风,前往边关办事而路过此处,请诸位山寨大爷举手之劳让条道给小女子,他日我回汴京城,必定禀报我主公杨元帅,自当酬谢,金银财宝自不在话下,封官加爵小事一桩。”

一边信誓旦旦,一边甚是不安。这许诺有点过了头,若被杨元帅知道了非把她骂死。他可是军纪严明,秉公办事的人,然而当前保命第一,不以重利诱人,岂能摆平这帮烧杀抢劫无所不干的土匪。

“哎哟!天波府的杨家将又怎样?”怎料一群人轰然蔑笑,那马脸首领并不买账,大咧咧嘲讽:“小姑娘,杨家将在我们眼里都是一群愚忠草包!”

和谈不成,竟招来家门被辱,排风娇怒流露言表,呵斥道:“你们真的不怕朝廷官兵来剿匪?”

谁知那帮土匪听完更加不屑大笑,当中有人问道:“小姑娘,这里地界你道是哪里?宋朝还是辽朝?”

排风被问得懵懂了,地界不是宋朝便是辽朝吗?还有过渡的?她来过这一带,已确定这是宋朝地界。

又有人嘲笑道:“这里是河东三十寨聚集地,皇帝老爷到了这里,都要替我们寨主提鞋,你区区一个乳臭未干的小丫头又有什么能耐和我们谈条件?”

另外一个土匪阴阳怪气地学着排风的声音,故意扭扭怩怩道:“人家可是杨门女将!”

又是群起哄笑,排风心下寒凛,莫非我今日就死在这群土匪盗贼手中?

“不识好歹的小丫头,乖乖点吧,你不是会武功吗?去大哥们的山寨里做个女贼头,老大我不会亏待你!”那马脸头目不怀好意打趣后,一圈绳索掷出,抛向空中。

绳索逶迤荡来,准备套住她。

说时快,那时迟,树林深处风声飒飒,一位月白长衫的男子忽然晃落,手臂轻挡,绳索便绕在他手腕间。

他手腕一拽,绳索便被拉紧,马脸头目瞬时身子歪道,被人活生生在地面上拽出了几尺之远,当真一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惨状。

那马脸头目自腰间摸出一把匕首割断绳索,狼狈爬起身,怒气咻咻盯着来人,没想到竟是一位白面书生,生得斯斯文文,眉清目秀,武功却如此高强,究竟对方是何来历?

是皓南!排风惊喜交集间,皓南已挡在了她前面。

那马脸首领无端在兄弟面前出了两回丑,又气又窘,一把夺过手下递过来的大刀,高高举起,便朝那白衣男子身上砍去。

怎料白衣男子气定神闲,负手在背,玉面含笑看着他,周身一股摄人心魄的凛冽杀气。

待刀锋迫近后,他手掌忽然一拢,掌心似有一股无形力道,倏忽吸住马脸大汉手中钢刀,那钢刀忽然调转方向,劈向主人,那马脸大汉幸亏反应迅疾,身形偏侧,才幸免一伤。

只见大刀自他头顶擦过后,重重坠落,插入地面,深至数尺。

周围人无不惊骇,如此绝世武功,当真前所未见。

这就是传说中高人运气驾驭刀剑吗?马脸大汉面色一凛,愕然看向白衣男子,由衷钦佩道:“足下必定是个大人物,请问高姓大名?”

那白衣男子终于轻轻扬眉,淡淡道:“不想死的,收回你的刀。”

 

那土匪首领只道自己碰上一位罕见高手,正不知该如何收场,却见白衣公子手中已亮出一块令牌,睥睨看向他。

那首领近前一看,脸色骤然大变,后退开几步,向众多兄弟振臂高声呼喊:“河东三十寨盟主令!”

在场诸位兄弟都心头大震,面露敬色,人人不约而同齐声道:“盟主令,必从命,要杀要砍悉听尊便!”

那马脸首领神色一肃,褪去了刚才猖獗模样,倒有了几分江湖英雄豪迈气概,向皓南跪下行一礼,赔礼道:“不知阁下持盟主令而来,多有得罪,请恕我兄弟鲁莽。”又转身对排风拱手行礼,好气道:“姑娘量大包涵,我替兄弟们向你道歉。”

皓南淡然道:“赔礼的话到此为止。今日我以盟主令命你做一件事,通知此处山头八座寨主,若是见了这位姑娘必让道。”

那首领恭敬领命,抬眼看一眼皓南,欲言又止,好奇疑惑。“河东三十寨盟主令”就像是他们心中的皇帝尚方宝剑,怎么会落在这斯文书生手中呢?

是了,他们没见过河东三十寨盟主,盟主长得是丑是美,只能凭空想象,不过他们推选出来的带头大哥,仅武功一项在他们众人中已是出类拔萃,更别论带头大哥之上的盟主以及盟主心腹呢,说不定这人果真是难得一露面的盟主了。

如此一想心中忌惮,那马脸首领态度一百八十度转弯,谄谀地探问:“既有盟主令,敢问阁下尊身?”

这“阁下”二字十足咬文嚼字,为的是显示自己不至于太粗俗鲁莽。要知道平时他们兄弟间说话都是草泥马到处飞。

怎料月白长衫男子倨傲轻斥道:“多嘴!我是谁又轮到你过问。”

那马脸首领慌忙认错:“在下冒犯,请大人宽谅!”立即就转身吆呼一帮兄弟给这位姑娘让路。

林中只剩他们二人。

“多谢你出手相救!”刚才她还在郁郁寡欢,此刻忽然有种拨开乌云重见天日的欣然。

为了证实自己的猜测,她还是忍不住问道:“原来你一直暗中跟着我?”

他不置可否,神色带了一抹难得一见的温柔,说道:“此处常有盗贼出没,我不放心你一个人回去,让我送你一程吧。”

排风忽然就苦笑,忍不住直言逼问:“我在九龙谷,你选择不和我相见,连我离开也不肯见我,却要在暗中护送我?”

“是,我必须让你平安回去汴京。”想不到他却不遮掩,爽快承认自己所作所为。

排风忽然就气结,无奈苦笑,执拗道:“耶律皓南,真是劳驾你费心,你的心意我领情了,送我送到这里吧。”

他被她如此一刺,心下无端一疼,然而很快又生出一种甘愿自作自受的痛快,霸道语气不容商量,说道:“你若想早些回去天波府,便随我抄近路。”

他要做的事没人能阻止,包括对这个女子安危的牵挂。

排风那一刻真是恨透了这个人的自作主张。若说绝情相待,何以三番两次余情未了?

他明明察觉出她神色不快,偏偏还要自顾将好人做到底,在路上帮她找了一处小山涧,好意提醒她:“这处泉眼甚为甘甜,你去喝水解渴,走出了这座山头,不容易再找到水源。”

果然,那条小溪涧被茂密树叶遮挡住,极为隐蔽不起眼,若不是他的发现,排风即便饥渴万分也寻不到水源,便暗暗揣测,他一定十分熟悉这带地形,否则怎会连一处小泉眼也知道,连一座山头是否有水源都清楚。

想着就忍不住问他:“你对这一带很熟悉?你经常来这里?”

皓南不假思索道:“我自是对这里熟悉不过。你道这是宋界,向那些盗贼自报家门和身份,殊不知他们最仇恨宋朝人,尤其是杨家将,你可知为何?”

排风心下不解,想起刚才自己亮出杨家将身份,那些不知好歹的盗贼根本不将她当一回事。

皓南道:“河东十二州一向是兵家重地,唐代末年间,诸侯四起,党阀林立,到了宋廷立朝后,但凡不肯投降归附者,据地扎营,封侯立寨,招兵买马,宋廷懦弱,屡次以金银财宝笼络他们却不得其果,这些寨王贼头依山据险,不断和宋廷对抗周旋,安然做自己一方草莽大王。”顿了顿,他眼底不屑,言辞犀利,冷声道:“你们老令公杨业,在他们眼里不过是投敌叛将,以之为耻,所以才会将你杨家将名头不放于眼中。”

果真武将因邦国而荣,排风不是不懂,只不过她更为好奇那些山寨口中所说的盟主,便问道:“你怎会有那盟主令,竟可以让那些草莽对你唯命是从?”

皓南不以为然道:“知道那么多干什么?知道了对你来说并不是一件好事。”说完悠哉缓步,慢条斯理对她说:“好好回去你的天波府,做回你本分内的事吧。”

排风一听目光黯然,小性子发作,气馁而怅然,不再说话,只顾埋首走路。

经过八座山寨,每一座山寨均有人严阵把守,但一见皓南出示盟主令牌,无人不恭敬从命,寨门大敞,任由他们扬长而去。

以往宋朝出兵契丹,这些山寨不肯放行,只得绕行山路。而包括排风在内的太多人,均不知这些山寨帮派的盟主,竟是北汉皇室后裔,更是一位白面书生,青年才俊,关于他的身份其实很多。

曾经,他一个人深入河东数十座山寨中,效仿张仪苏秦,舌灿莲花,对各大寨主晓之以理,动之以情,将其一一收归麾下,若干年来,又以德行谋略赢得他们臣服之心,再对他们扶之才识方略,兵马粮草,解他们燃眉之急,终将成为他们心服口服的盟主。

太多人不知道他的身份,更不知他的行踪,只知道盟主令可以号令河东数以百计的江湖寨主。

走过大寨,终于踏入宋朝地界官道,村郭酒棋飘扬。

“你是我的救命恩人,我无以回报,请受我一拜!”正执拗要做致谢行礼状,便被他阻止住,“不必了!”

只见他唇角微微上扬,又说了句“保重”,便转身离去,颀长背影消失在官道尽头。

而她却没有再去追寻那道身影。

五年前的千里相送,五年后如出一辙,命运的轨迹惊人相似,却永远不能随心所欲扭转与改写。

从来情深,奈何缘浅!

她也踏上属于她的征程,从此,明日隔山岳,世事两茫茫。

 


 
  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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